宋衡之的昆曲研究
日期:2021-04-07 來源:中國社會科學網(wǎng)-中國社會科學報
宋衡之(1901—1988),字鳴鑒,蘇州人,與其兄宋選之同為昆曲行家,時有“二宋”之稱,為昆劇的恢復和傳承作出了重要貢獻。1922年始習昆曲,曾師從“江南曲圣”俞粟廬習曲,參與蘇州道和曲社、禊集曲社、普樂團昆曲社多家曲社活動,與昆劇傳習所中人交往頗密。又曾向姑蘇“全福班”名角兒沈月泉學習表演,故清唱、扮演均能。其兄選之工小生,衡之工旦。
宋衡之一生專注昆曲教育,任教江蘇省戲曲學校期間,曾編寫《昆曲念白基礎知識》《戲曲身段教材》(合著)等多種教材,另撰有《蘇劇音韻》《昆曲探驪》(后增補為《重編昆曲探驪》)《衡廬雜綴》等著述。蘇州文廣局于2010年出版“蘇州昆曲藝術原真性研究叢書”,將《宋衡之文集》(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)列入,收錄《昆曲念白基礎知識》《衡廬雜綴》《重編昆曲探驪》《戲曲身段教材》四種著述,從中可略見其昆曲研究之大略。與一般曲家相比,宋衡之的昆曲研究有以下幾個特點。
一是注重唱念和身段。
在其《昆曲念白基礎知識》中,除第一章《中州音韻》論述歌唱外,第二、第三章均論述念白。這種刻意安排與一般案頭曲家重視“唱”的做法顯然不同。第二章《念白基礎知識》分三節(jié),分別從不同角度論述散白有關問題。第三章《詩詞念白》專論詩詞念白,分五節(jié):第一節(jié)《五言近體詩的念白》;第二節(jié)《七言近體詩的念白》;第三節(jié)《詞調(diào)的念白》;第四節(jié)《駢文的念白》;第五節(jié)《古體詩的念白》。按照詩詞體式分門羅列,詳備具體,史無前例。這部分不乏概括性質的論述,如在《四聲的相對音高》有總結:“昆曲的念白,亦不出中州音的平、上、去、入之四聲聲調(diào),惟其于念出時所用的音高、音域和語音聲調(diào),與唱腔有顯著的三點不同:一是念白時,上、去聲字的音高,與唱腔適相反。二是念白時的高低音域,大大地小于唱腔。三是沒有方言的習慣聲調(diào)(語言聲調(diào))可循,須要一套調(diào)節(jié)的規(guī)律。”微觀角度的論說也具體細致,如關于陰平、陽平字組合時,念白該怎樣念誦,其中有記:“四十年前編者二十余歲時,于蘇州某家清唱同期,俞粟老與鄒椿如合唱《琵琶記·盤夫》。其道白中于‘平安’‘人心’‘為官’‘難猜’‘和他’等前陽后陰兩平聲字,俱用同樣音高念出,又于‘前日’‘愁悶’‘賢惠’‘除授’等陽平接陽入或陽去字,俱用前高后低聲調(diào)念出,聽之極真。時正以平聲分陰陽與否,無所適從。元音在座,不覺洗耳恭聽也?!?/p>
宋衡之對于身段的重視集中體現(xiàn)在《戲曲身段教材》中。教材雖由當時戲校很多老師共同完成,“但主導的思路和編寫的基本框架都是在江蘇省戲曲演員短訓班期間,由二宋奠定的”。且宋衡之還親自完成了“旦用手法組合”“旦用水袖組合”“單一動作:穿林走坡”“宮扇片段(拾宮扇)”等具體身段的設計。
二是圍繞實際操作層面的具體問題,提出很多可供借鑒甚至是照搬的操作方法。
如對于《琵琶記》的“以上、入作平”,宋衡之不僅做了深度論述,還提出具體操作技法:“至于‘上’‘入’代‘平’則在宋人詞中早有先例,尤不足以為《琵琶》病矣。識別方法:顯先是剔除句中襯字。襯字不占板,剔除不難。次用‘吟詩法’(見念白卷‘吟詩重聲調(diào)’條)朗吟一過,便知句中仄聲字太多,不合近體詩句法。至于拗句,則應多用平聲字,適得其反。于是不得不考慮,是否用‘上’‘入’作‘平’?用則可以迎刃而解矣。當然,先翻宮譜更好。然而借此練習,也不是壞事?!?/p>
關于制譜,也提出具體操作方法。涉及板式,論者指出:首先要區(qū)別正板和贈板,如果要抽板(減板)的話,要先從贈板減起。陰陽方面也頗多技巧:“南曲陽去聲字,在字多板稀時,可用陰去聲譜;陰去聲字,不能用陽去聲譜。陽上聲字,除極少數(shù)不能通作陰上外,大多可用陰上聲制譜?!俄崒W驪珠》有陰陽通用一欄,可查對?!?/p>
論者提出的具體制譜時,先從平聲字入手,也是一種非常實用的譜曲技巧:“開始制譜時,可先將一句中,屬于平聲方面的一組(兩個字)擬定工尺。如宮譜是兩個陽平,用‘上尺’‘尺工’;而我是一陰一陽,即可改作‘工’‘尺工’;如陰陽俱合,即不妨照抄?!蓖瑫r,論者提出“聯(lián)絡腔”的重要性和具體的處理方法:“但運腔至末尾,必須與下面字頭相銜接,大約在一個‘小眼’的時間里(或稍長)完成過接。有人稱之為‘聯(lián)絡腔’是也。下文首字是去聲或上聲,必須先盡此首一字,打好宮譜,然后用聯(lián)絡腔來湊榫。如此反復調(diào)整,務求適合曲牌原意,切勿賣弄聰明,自創(chuàng)新腔,使一部《九宮大成宮譜》盡成一道湯。切忌切忌!開始必由平聲一組起者,因平聲呆板,少變化,便于立定腳跟也?!?/p>
三是針對一些傳統(tǒng)曲學的常見話題,論者能借助自己的“當行”優(yōu)勢,提出獨特的解讀和理解。
如談到名作《琵琶記》時,宋衡之云:魏良輔稱高則誠《琵琶記》“詞意高古,音韻精絕。夫詞意高古者,樸實無華、不加藻飾之謂也。音韻精絕者,不適于北,而獨厚于南之謂也……《琵琶記》用上、入作平。尤廣開南曲填詞、制譜之門。良輔譽為曲祖,不亦猗歟盛哉?”
這段論述,精妙之處正在于對《琵琶記》“音韻精絕”的揭秘:《琵琶記》之所以能夠被曲祖魏良輔推崇備至,其主要原因正在于它可以結合南曲的語音實際,形成自己的音律體系。尤其是以上、入作平聲的做法,更為南曲的填詞譜曲開辟了另外一方天地,足資借鑒和學習。
對“陰陽”的總結,也比眾多曲家更簡單明了:“陰陽的分別,從中州音方面說來,既如上述——相對的高音是陰,相對的低音是陽?!睂τ诶デ那{(diào),宋衡之從“倚字聲行腔”角度出發(fā),分解為兩大部分:“綜上所述,南曲出聲成字,俱由腔首第一個音。上聲的‘挑’(又稱‘口+罕腔’,或稱‘嚯’),去聲的‘豁’,用以完成聲調(diào)者,必須緊接不斷。此外,都屬于主腔部分?!?一是完成聲調(diào)的部分,其任務是要將“字”交代清楚,側重點在字聲;一是完成聲調(diào)后的“腔”的部分,其任務除了輔佐“出字”外,更多側重音樂本身的表達,側重在樂。這種分別方法針對昆曲的具體實際而生發(fā),對于演員唱曲、作曲者打譜編曲等都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。
四是重視對昆曲傳統(tǒng)的繼承,反對沒有根基的所謂“創(chuàng)新”。
這一思想主要體現(xiàn)在相互聯(lián)系的兩個方面:一是基于對傳統(tǒng)的尊重,宋衡之特別推崇《九宮大成》,認為它“是適合于昆曲制譜的惟一善本”。這種斬釘截鐵式的斷論,很顯然將《九宮大成》推到了獨一無二的地位。而對大約同時代的《欽定曲譜》,宋衡之則嚴厲批評:在援引了《螾廬曲談》所列《欽定曲譜》六處缺陷后,宋衡之按曰:“上述各點實在不是小誤,而是大錯特錯。倘有機會重印昆曲宮譜,除了清乾隆十一年成書即民國二十三年古書流通處據(jù)內(nèi)府舊本影摹上石的《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》五十冊而外,是沒有別本可用的。一誤不可再誤,慎勿貪小利而鑄大錯,至要至要?!?/p>
論者之所以這樣推崇《九宮大成》,是因為把它作為昆曲的規(guī)矩繩墨:“方言不離規(guī)矩,大匠不費繩墨?!毒艑m大成南北詞宮譜》,昆曲之規(guī)矩繩墨也。《九宮》在,昆曲必興?!毒艑m》不在,昆曲必衰?!辈嘌裕骸肮食鯇W昆曲者,決不可一日離《九宮》。”
在“崇古”的同時,作者對于當時所謂的“新創(chuàng)昆曲”頗多批評:“三十年來,昆曲聲望,一落再落,難以重振。其故維何?則革命半生,鮮親歌舞,在上者日坐芝蘭,久而不聞其香。益以吳儂土語,格格不入,心存疑慮,以為技止此乎?久而久之,日疏日遠。乃有好動惡聞之人,習聞東西南北之曲,亦昆亦亂,半中半洋,為昆曲重換新裝,為四海廣開門路。美其名曰‘作曲’,其實大雜燴、一道湯而已。初實似新,久聞生厭。”
不僅對于制譜,對于昆劇的創(chuàng)作,宋衡之也提出了審慎的態(tài)度,須涵養(yǎng)深厚,才能拈毫動筆:“初學昆曲填詞、制譜,必須先事學唱多年,熟讀強記百折以上,明辨各曲牌情味。事先又諳熟詩詞規(guī)格,有一定成就。經(jīng)名人指點,自己鉆研,一旦豁然貫通,方能竿頭日進。須知昆曲乃是一門詞曲???,不經(jīng)寒窗十載,不會有撲鼻香來之日。李笠翁《閑情偶寄》有云:‘從來名士,以詩賦見重者,十之九;以詞曲相傳者,猶不及十之一。蓋千百人中一見者也?!瘯r人讀過小學四年,或者普通初高中二三年,目不識美成、草窗為何人,捉筆揮毫,便欲寫昆曲填詞制譜,又且夸大其詞,自命為作曲??芍^姜伯約膽大如斗。此風一開,黑白顛倒,油腔滑調(diào),則謂之大膽創(chuàng)新。循規(guī)蹈矩,則謂之墨守成法。四詩風雅,金元雜劇,明清傳奇,千百年來一脈相承之華國文章,悉遭涂抹削改,瀕于毀滅。昆曲之厄,無過于今日矣?!贝送猓魏庵畬τ谖毫驾o“倚字聲行腔”的“首創(chuàng)性”的論述、對“五音四呼”“出音收音”“歸韻”三者的說明,以及《衡廬雜綴》對吳梅、俞粟廬在葑門船菜期間的辯論等,都彌足珍貴,不可多得。
在當今很多戲曲學者眼中,宋衡之只能算是一個二流曲家。但即使如此,從上面的論述當中仍能看到他曲學造詣的深厚和獨到。江蘇人文薈萃,戲曲研究成就斐然,卓有可觀。宋衡之其實就是這樣一個“點”,從中亦可見當代江蘇戲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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